《企业家日报》专访我院研究员傅广超

近日,《企业家日报》华东周刊专访我院口述历史研究中心主任傅广超研究员。12月26日该报以《傅广超:身为动画人》为题整版刊登了采访全文。 


傅广超:身为动画人

■ 华东周刊 王柔仪/文


人物名片:

  傅广超毕业于河北美术学院,是空藏动漫资料馆学术小组联合创始人、“身为动画人”口述历史工作室负责人、国际动画协会(ASIFA)会员、内蒙古民族文化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曾任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馆藏部编辑。

  代表作:首部中国动画人口述历史专著《身为动画人——上海美影人口述史(卷一)》。在《读库》《上海美术》《当代动画》发表动画史随笔、访谈若干。

  相关荣誉:上榜2022年第二届中国青年动漫家成长计划。

  


  今年10月,由傅广超编著的中国首部动画人口述历史专著《身为动画人——上海美影人口述史(卷一)》正式出版了。10年,近200次采访,400小时的音像素材,百余位老一辈动画人的故事,浓缩在这本书里。

  成为一名职业的口述历史工作者,原本并不在傅广超的人生计划内。他是学动画出身的,最开始,做口述历史只是他学习动画、研究动画的途径之一。

  在此书的前言里,傅广超写道:“在我决心做动画人口述史项目的理由中,除了热爱与崇敬,还包含了许多专业上的好奇和困惑。我喜欢美术电影时代的中国动画,喜欢那些作品在美学表达上的独立、自信,感佩于老一辈动画人对本土文化艺术的自觉继承和再创造。同时,我为老一辈动画人的积淀一度被弃绝而感到遗憾。”

  热爱、崇敬、好奇、困惑……无一不在推动着傅广超的笔尖。十年采写,他与老一辈动画人构建了深厚的情感联结,也在不知不觉中背负使命。

  身为动画人,追踪前辈的足迹,记录他们宝贵的艺术经验和生命经历并分享予世人,是傅广超的坚守。如他所言,只要老前辈们还在,只要他们团队还在,“身为动画人”口述史项目就不会有结束的那天。

与历史相遇


  华东周刊:您大学是动画专业,后来是什么契机开始做上美影动画史的研究?

  傅广超:受家庭影响,我从小就对中国传统美学感兴趣。传统文化和传统美术在中国经典的动画片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接触后我便产生了向往。后来在学习动画的过程中,我觉得这些东西在一段时间内像是被遗弃了一样,有点遗憾。同时中国动画的历史记录和研究存在不少问题和空缺,我就想做点什么。

  正好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吴云初老师,他在上海美影厂工作近四十年,《葫芦兄弟》是他的美术设计代表作。从他那儿我了解了许多上海美影厂感性的故事,以及他们的历史沿革、人员情况等,收获很大。所以就想为这件事贡献一份力量。

  华东周刊:您与空藏老师相识于网络,如今已合作十年。找到如此合拍的工作搭档非常不易,能分享一下你们的故事吗?

  傅广超:当时我还在上学,空藏已经开始收集中国动画史的相关文献资料了,也乐于在网上分享。因为这个领域关注的人少,只要大家在网上冲浪,很容易聚集到一起。我们是通过微博认识的,认识后非常聊得来。

  后来,他先有了做中国动画人访谈的想法,我在中国动画史研究上也有了一些冲动,就帮他引荐了吴云初老师。采访吴云初老师,是我们第一次碰面,也是我们第一次合作。

  他的性格风风火火,敢想敢闯。也正得益于这样的性格,能够在当年为动画人口述历史项目打开局面。我的性格偏内向一些,并且有动画专业的背景,更适合做访谈研究,跟老前辈的对接工作。所以动画人口述历史项目的筹备、执行及研究成果输出等方面的事务主要是我来推动。虽说我们性格有差异,但因为大家有明确的共同目标,所以能够求同存异,确实可遇不可求。

  华东周刊:您曾提过一开始是自费做这件事,请问坚持的动力是什么?

  傅广超:最核心的动力是自己喜欢,觉得这个事需要做。而且在做的过程中,跟老前辈有了很多接触,跟他们产生了情感上的羁绊。因为从小看他们的作品长大,深受影响,现在能够跟他们交流,成为忘年交,我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同时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很多老前辈给予了支持和认可,我们每走一步,每做一件事,其实他们都看在眼里。所以走到这一步,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做一件事的时间越长,积累越多,自信心也会随之提高。甚至到了某个阶段,会有舍我其谁的心态。尽管这可能只是一种幻觉,但对我来说是一股很强大的动力。

  华东周刊:与十年前的自己相比,您有了哪些变化?

  傅广超:首先在动画专业知识的学习、掌握、运用上,还有在口述历史的业务上有了很大提高。但对我来说最关键的是内心沉淀的东西更多了,不像早期那么浮躁。现在已经完全能够沉浸下来去享受做这件事的过程。

解密口述史


  华东周刊:记录历史的方式有很多,当时为何选择口述?

  傅广超:相当一部分文献史料,它的初始阶段都是口述历史,只不过以文字的形式被记录了下来而已。相比于文献史料,口述史料有许多不可替代性。

  首先是以往的部分历史记录流于表面,比较粗线条,要么是“见人不见事”,要么是“见事不见人”。所谓“见人不见事”,就是把某个人的作用无限夸大,体现他在整个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但忽视了当时的历史背景和其他人的贡献,这是不太唯物、不太客观的。

  另一方面是过于“流水账”,只有某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这种刻板、单调、枯燥的叙述,没有丰满的细节。你看不到人在这个过程中的思想感情、行为逻辑。这样的历史不会让人感兴趣,并且是缺乏温度的。但口述历史非常生动,它承载着人文关怀。你能捕捉到很多感性的信息,尤其是他个人的所思所想、生命中的闪光点等,都是非常宝贵的。

  当然口述历史本身并非百分之百准确,我们在使用时要进行甄别、考证。

  华东周刊:在采访过的一百多位老一辈动画人中,让您印象最深的前辈是哪位?为什么?

  傅广超:印象深刻的非常多,包括吴云初老师、阎善春老师、冯毓嵩老师等。其中最资深的是阎善春老师。

  阎善春老师是50年代末进的美影厂,执导过动画片《老狼请客》《邋遢大王奇遇记》《山水情》等作品,参与动画设计的代表作有《大闹天宫》和《小号手》。一开始做项目的时候,我们谁也不认识,但阎老师听了我们的设想后非常认可,主动帮我们联系了许多前辈。

  与阎老师交往的过程中,他的人格魅力和艺术积淀都对我有很大影响。我一直想为阎老师做完整、系统的个人访谈,但他起初非常犹豫,因为他觉得自己相较于功成名就的大艺术家来说并不够格。但口述历史工作的核心理念之一就在于把话语权还给了每一个普通个体,阎老师的个人经历可能不是那么波澜壮阔,但静水流深的故事同样能打动人、给人以启迪。后来阎老师接受了采访,我们前前后后聊了近20个小时。

  采访只是口述历史工作的初步阶段,更繁重的任务是后续整理和细节考证。我无法每次沟通都去上海,就需要通过短信来解决。阎老师虽然患有帕金森,每写一个字都很困难,但每次回信都非常仔细完整。有一次,我想请阎老师帮个忙,向钱运达老师求证一些信息,发了近1000字的短信。阎老师担心自己传达不清楚,就手抄了一遍,再带去给钱老师。我得知后很感动。

  华东周刊:让老一辈动画人敞开心扉并非易事。您有哪些技巧?

  傅广超:其实技巧是次要的,主要是真诚。一开始我们是草台班子,想要获取信任很难。上门的时候我们就把历年收集的文献带过去,摊在他们面前,很多他们参与过的作品材料自己手上也没有。当老前辈们看到这些,自然会感知到材料的分量和我们的真诚。

  同时,我们对所有的采访对象都一视同仁。只要他曾经是上海美影厂的员工,条件允许我们就会去采访。因为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80年代中期,上海美影厂是全中国唯一一个专业的动画制作单位,理论上每一位员工都有被记录的价值,这是我们坚持的一个原则。有些老前辈也会对我们进行长期的观察,看到我们有持续的内容输出,就会逐渐接受。

  至于采访的具体技巧,这是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你能够问出多少东西来,取决于你已经了解了多少东西。不管是专业方面,还是他们的个人情况,永远是掌握的越多,可问的就越多。

  华东周刊:您在之前的采访中提过,这些年仿佛在和时间赛跑,不断有老前辈离世。他们的离开,为何让你感到焦虑?你如何化解这种焦虑?

  傅广超:我们做这个项目建立在和老前辈互相信任的基础上,我们没有能力为他们提供任何报酬,全凭他们的支持才走到今天。我们唯一能回馈的,就是趁他们身体状况、精神状态都好的时候,让他们看到这些成果。

  但工作面临许多困难。我们人员有限,每年只能集中20天左右的时间进行采访,其余时间都在准备、整理、忙其他项目,推进效率并不高。其中访谈文稿的整理和细节考证都需要相应人员,具备一定的专业能力,有足够的热情和耐心,这样的志愿者非常难找,流动性也很强,我们暂时无法建立一个稳定的团队。我这些年累积的经验,也无法系统地分享出去。《身为动画人》第一卷共涉及15位老前辈的访谈,在书出版前已经有6位前辈过世了。这些都是焦虑来源。

  这份焦虑没有彻底的解决办法,只能说争一分是一分。过程中我们会不断地寻求更多合作,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的意义,并加入我们。

新一辈动画人


  华东周刊:您认为,新一辈动画人应具备哪些品质?

  傅广超:我认为自己不是很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就讲讲希望曾经的自己能够达到的目标吧。

  首先是生活经验要丰富。现在不少动画人比较宅,基于自己看动画的经验去做动画,这有一定的局限性。老一辈动画艺术家们大都有着非常丰富多彩的兴趣爱好和生活经验。另外希望我们的审美要更多元,能够包容不同的理念和风格,有勇气主动探索、接受不同的艺术形式。最后希望我们有自己的民族文化自觉,有了这份自觉才能有意识地探索符合当下时代需求的中国风格的动画片,就像当年的老前辈们一样。

  华东周刊:研究历史往往要“回头看”。您认为上海美影人口述史对新一辈动画人“向前看”有怎样的帮助?

  傅广超:帮助是潜移默化的。历史看上去没有实用性的功用,但它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有着无形的推动。

  好莱坞著名动画师理查德·威廉姆斯写过一本《动画师生存手册》,他以诙谐的叙述方式讲解了以迪斯尼为代表的西方经典角色动画体系的创作原则、制作规律及表现技巧。里面还生动地记录了他向多位动画大师求教的细节,以及动画技法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发展状况,这样的一本书已经不光是动画教材了,还有很高的人文价值。其实每一代动画工作者都是站在前一代人的肩膀上去推动这门艺术的发展,我们对前人、对历史要有温情和敬意。我们现在的技术条件越来越好,获取信息也越来越方便,但这并不能决定我们的艺术积淀和创作能力。

  华东周刊:最近您的研究项目是什么?未来有哪些研究计划?

  傅广超:最近在研究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角色动画创作体系。所谓角色动画体系,广义上说是动画作品中塑造角色、推动叙事、引导观众共情的方法论,狭义上说就是角色动作设计、表演设计方法论。因为目前我们的审美经验和接受的训练方式,大部分来源于美国或日本的动画工业体系,但中国曾经也有过非常本土化的角色动画表演创作的经验,只是比较碎片化,没有形成一个系统的方法论。所以我希望能够将它挖掘出来,整理成可借鉴的经验,铺展在大众面前。

  更长远的任务还是上海美影人口述史系列著作的编写,后面还有四卷,估计做完还需要八年时间。

  华东周刊:2022年是中国动画诞生一百周年,作为青年动漫家,对中国动漫你有怎样的祝福与期待?

  傅广超:希望看到更多有民族文化自觉的作品呈现出来,同时能将我们本土的生活经验融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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